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称五代者,宋人之辞也,其所建之国号,皆不足称也。朱温(后梁),盗也,与安禄山等,李存勗(后唐)、石敬瑭(后晋)、刘知远(后汉),沙陀三部之小夷,郭威(后周)攘窃无名,故称名。(王夫之《读通鉴论》)
朱温篡唐,妄称禅代,故自命中国正统。“梁自谓以金德王,又以福建上献鹦鹉,诸州相继上白乌、白兔洎白莲之合蒂者,以为金行应运之兆,故名殿曰金祥。”(《旧五代史》)唐为土德,故朱梁自称金德,企图以传统五运说释其执政之合法性。
赵宋篡周,亦号称禅代,所以,王夫之认为,宋之得天下也不正,推柴氏以为所自受,因而之,许朱温以代唐,而五代之名立焉。名不可以假人,天下裂而不可合,夷盗窃而不可纵,夺其国号,该之以五代,聊以著宋人之滥焉云尔。
有宋一朝,士子趋于认定,十国之南唐,乃天下正朔之所在,因而,除编写新旧五代史,另撰《南唐书》,为其正名。
展开剩余95%据《四库全书》总目提要,宋初撰录南唐事者凡六家,大抵简略。其后撰《南唐书》者三家,胡恢《南唐书》失传,仅王士祯《池北偶谈》记明御史李应昇之叔存有。惟马令《南唐书》与陆游《南唐书》盛传。
马令《南唐书》虽以五代为正统,称南唐僭伪,然轻五代而重南唐,自序曰:南唐寖灭,史官高远,虑贻后悔,悉取史草焚之而死。...... 先祖太博元康,世家金陵,多知南唐故事,旁搜旧史遗文,并集诸朝野之能道其事者,未及撰次,遽捐馆舍。今辄不自料,纂先志而成之,列为三十卷。虽有愧于笔削,而诛乱尊王,亦庶几焉。
芋园丛书本马令撰《南唐书》
陆游《南唐书》,淳熙十一年(1184)成书,虽有宋刻、元刻,然流传不广,或因“游亦不著名”。元人戚光《<南唐书>音释》:“惟陆游编取折衷成此书也。游亦不著名,以他书序而知,岂时以私著避也。”
陆游平生主张抗金,恢复宋室江山,反对“议和”,深谙中国传统史学鉴戒与致用。尊偏安南宋为正统,偏占据中原的金朝为僭伪;“论曰”评价得失兴亡,非为南唐,而为南宋发也。影射当朝,针砭时事。
四库全书之史部·载记类·《南唐书》:游乃於烈祖、元宗、后主皆称《本纪》,且於《烈祖论》中引苏颂之言,以《史记·秦庄襄王》、《项羽本纪》为例,深斥胡恢之非。考刘知几《史通·本纪篇》,尝谓姬自后稷至於西伯,嬴自伯翳至於庄襄,爵乃诸侯,而名隶本纪。又称项羽僣盗而死,未得成君。假使羽窃帝名,正可抑同群盗。况其名曰西楚,号止霸王,诸侯而称本纪,循名责实,再三乖谬。则司马迁之失,前人已深排之,游乃引以藉口,谬矣。得非以南渡偏安,事势相近,有所左袒於其间乎?他如《后妃诸王传》置之群臣之后,《杂艺方士传》列於忠义之前,揆以体例,亦为未允。读其书者,取其叙述之简洁可也。
明赵世延为陆游《南唐书》作序,称南唐:“虽为国褊小,观其文物,当时诸国,莫与之并,其贤才硕辅,文武才业,忠节声华,炳耀一时。政化得失,兴衰治乱之迹,有可为世鉴戒者,尤不可冺也。陆游著成此书,最号有法。”
清周在浚《笺注》赞陆游《南唐书》;“足继迁、固。三主名纪,俨然以正统归之,其识见较马令超远,可与欧阳公《五代史》相匹,非诸伪史可比也。”
芋园丛书本陆游撰《南唐书》
马、陆二书,互有详略,各有千秋。马氏书不如陆氏书遒美,而多存文献,亦深通史裁,似颇胜之,如江南铸钱沿革(《后主书》),即足以补一篇《食货志》:二年,春正月,始用铁钱,以铁钱使、户部侍郎韩熈载为兵部侍郎、勤政殿学士。初,烈祖将殂,谓元宗曰:“徳昌宫泉布亿万缗,以给军用。吾死,善修邻好。北方有事,不可失也。”及元宗即位,兵屡起,徳昌泉布既竭,遂铸唐国钱,其文曰:“唐国通宝”。又铸“大唐通宝”,与“唐国”钱通用。数年渐弊,百姓盗铸,极为轻小。保大末,兵窘财乏,钟谟改铸大钱,以一当十,文曰“永通泉货”,径寸七分,重十八铢,字八分书,背面匀好,皆有周郭【胡三省注:钱体为肉,钱孔为好,外圆周之以规,内方周之以矩,曰周郭。】,谟诛遂废。至是有铁钱之议,每十钱,以铁钱六,杂铜钱四。既而不用铜钱,民间但以铁钱贸易。物价增涌,民复盗铸,颇多芒刺,不及官场圎净。虽重其法,犯者益众。至末年,铜钱一当铁钱十。礼部侍郎汤悦上言:“泉布屡变,乱之招也。且豪民富商不保其赀,则日益思乱。”累数百言,不报。
再如徐铉、潘佑议婚礼一节(《后周传》),即足以补一篇《礼仪志》:至开宝元年,始议立后为国后。南唐享国日浅,而三世皆娶于藩邸,故国主婚礼,议者不一。诏中书舍人徐铉、知制诰潘佑,与礼官参议。铉曰:“婚礼,古不用乐。”佑以为今古不相沿袭,固请用乐。铉曰:“案古房乐无钟鼓。”佑曲引《诗》“窈窕淑女,钟鼔乐之”,则房乐宜有钟鼓。后初见君,《后魏书》有“后先拜后起,帝后拜先起”之文,铉因此以为夫妇之礼,人伦之本,承祖宗,主祭祀,请答拜。佑以为王者婚礼不可与庶人同,请不答拜。又车服之制,互有矛盾,议久不决。后主令文安郡公徐游评其是非。时佑方宠用,游希旨奏佑为是。旣而游病疽,铉戏谓人曰:“周孔亦有祟乎?”将纳采,后主先令校鹅代白雁,被以文綉,使衔书,侈靡不经 类如此。及亲迎,民庶观者,或登屋极,至有坠瓦而毙者。后自昭惠殂,常在禁中。后主乐府词有‘衩幭歩香堦,手提金缕鞋’之类,多传于外。至纳后,乃成礼而已。
马氏书尤善载琐语异闻,如卢绛梦耿玉真相见固子坡之事,彭利用对吊客掉书袋之语,皆是。然当时传闻既广,久播人口,史家附记之,亦足见民间风习,所谓与其过而废也,不如过而存之。
马氏《南唐书》卷二十三云:“唐末大乱,干戈相寻,而桥门璧水,鞠为茂草。驯至五代,儒风不竞,其来久矣。南唐跨有江淮,鸠集典坟,特置学官,滨秦淮,开国子监,复有庐山国学,其徒各不下数百,所统州县,往往有学。”宋初诏学官训校五经,苦于讹舛,及得金陵藏书十余万卷,其书多讎校精审,编秩完具。北方经五季之乱,文籍荡然,宋初犹稍有存者,皆南唐之功也。
太史公有言,著史当“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略考其行事,综其始终,稽其成败兴坏之迹。”凡为史者,贵从官史外得逸闻以证当时实状。欧阳修撰《温韬传》云:“呜呼,厚葬之弊,自秦汉已来,率多聪明英伟之主,虽有高谈善说之士,极陈其祸福,有不能开其惑者矣!岂非富贵之欲,溺其所自私者笃,而未然之祸,难述于无形,不足以动其心欤?然而闻温韬之事者,可以少戒也!五代之君,往往不得其死,何暇顾其后哉!独周太祖能鉴韬之祸,其将终也,为书以遗世宗,使以瓦棺、纸衣而敛。将葬,开棺示人,既葬,刻石以告后世,毋作下宫,毋置守陵妾。其意丁宁切至,然实录不书其葬之薄厚也。又使葬其平生所服衮冕、通天冠、绛纱袍各二,其一于京师,其一于澶州;又葬其剑、甲各二,其一于河中,其一于大名者,莫能原其旨也。”此文中之极有意义者,欧公存其语而不加附会,极得史法。
陆游《南唐书》亦喜拾琐事。如《卢文进传》:“文进在金陵,为客言昔陷契丹,尝猎于郊,遇昼晦如夜,星纬粲然,大骇,偶得一胡人,问之,曰:‘此谓之笪日,何足异,顷自当复。’良久,果如其言,日方午也。又尝至无定河,见人胫骨大如柱,长可七尺云。”颇似《老学庵笔记》笔致。至若《刘仁赡传》论曰:“政和中,先君会稽公为淮西常平使者,实请于朝,例仁赡于典祀,且名其庙曰忠显。后又尝寓家寿春。方世宗攻下寿州,废为寿春县,而徙寿州于下蔡,故寿春父老,喜言仁赡死时事,言其夫人不食五日而卒,盖传记所不载。庙在邑中,岁时奉祀甚盛。乾道、淳熙之间,予游蜀,在成都,见梓潼令金君所藏周世宗除仁赡天平军节度使告身,白纸书,墨色、印文皆如新。金君言:仁赡独一裔孙,卖药新安市,客死无后,故得之。其词与王溥所修《周世宗实录》皆合。若欧阳《五代史》所称“尽忠所事,抗节无亏,前代名臣,几人可比?予之南伐,得汝为多”,盖摘取制中语载之,本不相连属,又颇有润色也。以仁赡之忠,天报之宜如何?而其后于今遂绝。天理之难知如此,可悲也夫!”其惓惓忠义之士,若感慨低回而不能己者,令人想见放翁平居议论好尚。(参阅瞿兑之《铢庵文存》)
再如《胡则传》:南唐之将亡,胡则为江州指挥使。金陵陷,曹彬喻后主以手书命郡县悉以城降,书至江州,刺史谢彦宾集将佐视之,谋纳款。则愤形于色,亟出,谓其下曰:“吾属世受李氏恩,安可负之!且都城久受围,此书真伪不可知,刺史不忠,欲污吾州,尔辈能从我死忠义乎?”众皆曰“善”。乃帅同列宋德明等大哗,入攻彦宾,彦宾惧,逃檐霤中,执而杀之。众推则为刺史,号令肃然,莫敢不听。
则尝为寿州裨将,从刘仁赡城守累年,尽得其方略,乃日夜阅丁壮,勒部伍,为坚壁死守计。太祖命南面行营招安巡检使曹翰攻之,城带江负山,楼橹高险,坚不可破。屡遣使谕降,则誓死不从。翰军死伤者众,诏书切责督战。会则疾革,不能起,城始陷,众犹巷斗,雪涕奋击,不少退,翰军尤多死。则卧床上,翰执之,数其违命之罪,对曰:“犬吠非其主,尔何怪也。”即舁置木驴上,将磔之;俄死,腰斩其尸以徇,并杀宋德明,而堕其城七尺,使后不可守。
时右补阙张霁,被命知江州,与翰偕行。既入城,翰军士掠民家,民诉苦于霁,霁按诛军士。翰因发怒,屠城,死者数万人,取其尸投井,坎皆满溢,余悉投江流,因诬奏霁。太祖薄霁罪,徙知饶州,民家赀货钜万,翰悉取之。初,太祖闻江州城垂破,遣使持诏赐翰,使勿多杀。使者至独树浦,大风断渡,比至,已无噍类矣。
瞿兑之评曰:此事极于近古州邑兴衰有关。《南唐书》存之是矣。
(二)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
开宝八年(975),宋军围金陵,外援既绝,都城益危蹙。宋军百道攻城,昼夜不休,城中米斗万钱,人病足弱,死者相枕籍。冬十一月,白虹贯天,昼晦。乙丑(二十七日),城陷,将军呙彦、马承信,及弟承俊帅壮士数百,力战而死。勤政殿学士钟蒨朝服坐于家,乱兵至,举族就死不去。光政使陈乔曰:“吾当大政,使国家致此,非死无以谢。”乃自缢死。诸将战没者犹数十人。升元寺阁崇构,因山为基,高可十丈,平旦阁影半江,梁时为瓦棺阁。至南唐,民俗犹因其名,士大夫暨豪民富商之家,美女少妇避难于其上,迨数百人。越兵举火焚之,哭声动天,一旦而烬。
当初,宋大将军曹彬下江南时,后主(李煜)预令宫中积薪,誓言若社稷失守,当携血肉以赴火。宫中图籍万卷,尤多锺、王墨迹。后主尝谓所幸保仪黄氏曰:“此皆累世保惜,城若不守,尔可焚之,无使散逸。”及城陷,文籍尽炀。城破之际,宋祖(赵匡胤)令吕龟祥诣金陵籍后主图书赴阙下,得六万馀卷。其为后主与黄保仪聚焚者,又不知几许。
曹彬整军成列,至其宫门,门开,国主跪拜纳降,彬答拜,为之尽礼。彬谕以归朝俸禄有限,费用日广,当厚自赍装,一归有司之籍,即无及矣。遣煜入治装,裨将梁迥、田钦祚,力争以谓:“苟有不虞,咎将谁执?”彬笑而不答。迥等固谏,彬曰:“彼能出降,安能死乎?”
后人对南唐亡国时附会甚多,如《西清诗话》云:南唐后主,围城中作长短句,未就而城破:“樱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金粉双飞,子规啼月小楼西。曲栏金箔,惆怅卷金泥。门巷寂寥人去后,望残烟草低迷。”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,心方危窘,不在书耳。艺祖(宋太祖)云:“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,岂为吾虏也。”
又如苏东坡记李后主去国词云“最是仓皇辞庙日,教坊犹奏别离歌,挥泪对宫娥”,以为后主失国,当恸哭于庙门之外,谢其民而后行。乃对宫娥听乐,形于词句。袁文《瓮牖闲评》卷五评:然当是时更有甚教坊?何暇对宫娥也?
马令《南唐书》记载李后主离别金陵甚详:翌日治舟,彬遣健卒五百人为津,致辎重登舟,一卒负笼下道旋,彬立斩之,负担者罔敢蹉跌。煜以藏中黄金,分遗近臣办装,张佖得金二百两,诣彬自陈不受,请奏其事,彬以金输官而不以闻。煜举族冒雨乘舟,百司官属仅十艘。煜渡中江,望石城,泣下,自赋诗云:“江南江北旧家乡,三十年来梦一场。吴苑宫闱今冷落,广陵台殿已荒凉。云笼远岫愁千片,雨打归舟泪万行。兄弟四人三百口,不堪闲坐细思量。”至汴口,登普光寺,擎拳讃念,久之,散施缗帛甚众。明年正月辛未,至京师。乙亥,封违命侯。
类说卷五十二引《翰府名谈》李后主诗条云:江南李主一目重瞳,归朝惟务长夜之饮,内库日给酒三石,艺祖(赵匡胤)敇不与酒,或奏曰,“不然,何计使之度日?”遂复给之。李主姿貌絶美,艺祖曰:“非贵器也,乃翰林学士耳。”宋太祖藐视李后主,其实,征服南唐,功在周世宗柴荣,赵匡胤运气好而已。后主非庸主,只是好文、佞佛而荒于政务,以至于亡国。
有人说,后主前期词作绮丽柔靡,未脱“花间”习气,然王国维不以为然,在《人间词话》(十九)言:冯正中词,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,开北宋一代风气。与中、后二主(李璟、李煜)词皆在《花间》范围之外,宜《花间集》中不登其只字也。
冯延巳(字正中),广陵人,负其材艺,狎侮朝士。尝诮孙忌曰:“君有何解而为丞郎?” 孙忌愤然答曰:“仆山东书生,鸿笔藻丽,十生不及君;诙谐歌酒,百生不及君;谄媚险诈,累劫不及君。然上所以宾君于王邸者,欲君以道义规益,非遣君为声色狗马之友也。仆固无所解,君之所解,适足以败国家耳。”延巳惭,不得对。
延巳工诗,虽贵且老不废,如“宫瓦数行晓日,龙旗百尺春风”,识者谓有元和词人气格。尤喜为乐府词。元宗(李璟)尝因曲宴内殿,从容谓曰:“‘吹皱一池春水。’何干卿事?”延已对曰:“安得如陛下‘小楼吹彻玉笙寒’之句。”时丧败不支,国几亡,稽首称臣于敌,奉其正朔,以苟岁月,而君臣相语乃如此。(陆游《南唐书》)
龙兖《江南录》载:南周后随后主归朝,封郑国夫人。例随命妇入宫,每入辄数日而出,必大泣,骂后主,声闻于外。后主多宛转避之。又韩玉汝家有李主归朝后与金陵旧宫人书云:“此中日夕,只以眼泪洗面。”
王铚《默记》录:徐铉归朝,为左散骑常侍,迁给事中。太宗一日问:“曾见李煜否?”铉对以:“臣安敢私见之!”上曰:“卿第往,但言朕令卿往相见可矣。”铉遂径诣其居,望门下马,但一老卒守门。徐言:“愿见太尉。”卒言:“有旨不得与人接,岂可见也。” 铉云:“我乃奉旨来见。”老卒往报,徐入立庭下久之。老卒遂入取旧椅子相对。铉遥望见,谓卒曰:“但正衙一椅足矣。”顷间,李主纱帽道服而出。铉方拜,而李主遽下阶引其手以上。铉告辞宾主之礼,主曰:“今日岂有此礼?”徐引椅少偏乃敢坐。后主相持大哭,乃坐默不言。忽长吁叹曰:“当时悔杀了潘佑、李平。”
说的是忠臣潘佑,生而狷介高洁,...... 时南唐日衰削,用事者充位无所为,佑愤切上疏,极论时政,历诋大臣将相,词甚激讦。后主虽数赐手札嘉叹,终无所施用。佑七疏不止,且请归田庐,乃命佑专修国史,悉罢他职。而佑复上疏曰: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臣乃者继上表章,凡数万言,词穷理尽,忠邪洞分。陛下力蔽奸邪,曲容谄伪,遂使家国愔愔,如日将暮。古有桀、纣、孙皓者,破国亡家,自己而作,尚为千古所笑。今陛下取则奸回,败乱国家,不及桀、纣、孙皓远矣。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,事亡国之主。陛下必以臣为罪,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。”词既过切,张洎从而挤之,后主遂发怒,以潘佑素与李平善,意佑之狂直,多平激之,乃先收平属吏,并使收佑,佑闻命自刭,年三十六。徙其家饶州。处士刘洞赋诗吊之,国中人人传诵,为泣下。及王师南征,下诏数后主杀忠臣,盖谓佑也。
论曰:佑学老庄,齐死生,轻富贵,故其上疏,纵言诋讦,若惟恐不得死者,虽激于一时忠愤,亦少过矣。后主非强愎雄猜之君,而陷之于杀谏臣。使佑学圣人之道,知事君之义,岂至是哉!不幸既死,同时诸臣,默默为降虏矣,犹丑正嫉贤,视之如仇,诬以狂愚惑溺淫祀左道之罪,至斥为人妖。虽后之良吏,有不能尽察其说者,於戏悲夫。(陆游《南唐书》)
是日,徐铉既去,乃有旨召对,询后主何言,铉不敢隐,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。牵机药者,服之前却数十回,头足相就如牵机状也。又后主在赐第,因七夕命故妓作乐,声闻于外。太宗闻之大怒;又传“小楼昨夜又东风”及“一江春水向东流”之句,并坐之,遂被祸云。
马令《南唐书》斥李后主“及其计穷势迫,身为亡虏,犹有故国之思,何大愚之不灵也若此!” 【后主《乐府词》云:“故国梦初归,觉来双泪垂。”又云:“小楼昨夜又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。”】
(三)问君能有几多愁
中土帝王,得意或失意尝歌咏,据说,开基英雄之主,与亡国衰弱之君,气象不同。
公元前一九五年,刘邦败英布,归长安途径故乡(沛),置酒沛宫,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,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,教之歌。酒酣,刘邦击筑,自为歌诗曰:“大风起兮云飞扬,威加海内兮归故乡,安得猛士兮守四方!”令儿皆和习之。高祖乃起舞,慷慨伤怀,泣数行下。(《史记》)
艺祖(赵匡胤)微时,赋《日》诗云:“欲出未出光辣达,千山万山如火发。须臾走向天上来,逐却流星赶却月。”国史润色之,乃云“未离海峤千山黑,才到天心万国明”,文气卑弱,大不如原作词意慷慨,规模远大,凛凛乎已有万世帝王气象也。(宋陈郁《藏一话腴》)
词曰“惜秦皇汉武,略输文采;唐宗宋祖,稍逊风骚。”据传,嬴政赋《祠洛水歌》,仅二十四字,“洛阳之水,其色苍苍。”文采纵横,比之何输?李世民乃盛唐英主,“慨然抚长剑,济世岂邀名。”(《还陕抒怀》)独领风骚。
亡国之君陈后主曲《玉树后庭花》、《临春乐》等,大略皆美诸妃嫔之容色。君臣酣歌,自夕达旦,以此为常。开皇九年(公元589),隋大军临江,后主(陈叔宝)不为深备,奏伎、纵酒、赋诗不辍。春,正月,乙丑朔,后主朝会群臣,大雾四塞,入人鼻,皆辛酸,后主昏睡,至晡时乃寤。等隋军攻陷建康,后主遑遽,避匿井中,被俘后,与宗室王侯相帅出降。(《资治通鉴》)
三百多年后,晚唐诗人杜牧慨然咏《泊秦淮》:烟笼寒水月笼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。
南唐李后主赋《临江仙》曰:“櫻桃落尽春归去,蝶翻金粉双飞。子规啼月小楼西。画簾珠箔,惆怅捲金泥。门巷寂寥人去后,望残烟草低迷。”凄凉怨慕,真亡国之声也。(《耆旧续闻》卷三)
陈善《扪虱新话 》(一五)言及:帝王文章自有一般富贵气象。国初江南遣徐铉来朝,铉欲以辨胜,至诵后主月诗云云。太祖但笑曰:“此寒士语尔,吾不为也。吾微时,夜至华阴道中逢月出,有句云:‘未离海底千山暗,才到中天万国明。’”铉闻不觉骇然惊服。太祖虽无意为文,然出语雄杰如此。予观李氏据江南全盛时,宫中诗曰:“帘日已高三丈透,金炉次第添香兽,红锦地衣随步皱。佳人舞点金钗溜,酒恶时将花蕊嗅,别殿时闻箫鼓奏。”议者谓与“时挑野菜和根煮,旋斫生柴带叶烧”者异矣。然此尽是寻常说富贵语,非万乘天子体。予盖闻太祖一日与朝臣议论不合,叹曰:“安得桑维翰者与之谋事乎?”左右曰:“纵维翰在,陛下亦不能用之。”盖维翰爱钱,太祖曰:“穷措大眼孔小,赐与十万贯,则塞破屋子矣。”以此言之,不知彼所谓“金炉”、“香兽”、“红锦”、“地衣”当费得几万贯?此语得无是措大家眼孔乎?
传本《南唐二主词》乃南宋人所辑,所收各词真赝杂陈;后人补遗,益多伪作;文字异同,尤见纷杂。马令《南唐书》及陆游《南唐书》著述年代,距南唐亡国尚近,多收录旧史遗闻,所辑后主词从真。古史即诗。
陆游《南唐书·从善传》录后主《却登高赋》:从善,元宗第七子,器度凝远。封纪国公。...... 开宝四年,遣朝京师。太祖已有意召后主归阙,即拜从善泰宁军节度使,留京师。...... 后主闻命,手疏求从善归国,太祖不许。...... 而后主愈悲思,每凭高北望,泣下沾襟,左右不敢仰视。由是岁时游燕,多罢不讲。尝制《却登高文》,曰:“玉斝澄醪,金盘绣糕,茱房气烈,菊蕊香豪。左右进而言曰:维芳时之令月,或藉野以登高。矧上林之伺幸,而秋光之待褒乎?予告之曰:昔予之壮也,意如马,心如猱。情盘乐恣,欢赏忘劳,悁心志于金石,泥花月于诗骚,轻五陵之得侣,陋二秦之选曹。量珠聘妓,纫彩维艘。被墙宇以耗帛,论丘山而委糟。年年不负登临节,岁岁何曾舍逸遨。小作花枝金翦菊,长裁罗被翠为袍。岂知萑苇乎性,忘长夜之靡靡;宴安其毒,累大德于滔滔。今予之齿老矣,心凄焉而忉忉,怆家艰之如毁,萦离绪之郁陶。陟彼冈矣企予足,望彼关兮睇予目。原有鸰兮相从飞,嗟予季兮不来归,空苍苍兮风凄凄,心踟蹰兮泪涟洏,无一欢之可作,有万绪以缠悲。呜呼噫嘻!尔之告我,曾非所宜。”
马令《南唐书·昭惠周后传》录后主所制诔:后虽病亟,爽迈如常,...... 遂以元宗所赐琵琶及常臂玉环,亲遗后主,又自为书请薄葬。越三日,沐浴正衣妆,自内含玉,殂于瑶光殿之西室,时乾徳二年十一月甲戌也。享年二十九。明年正月壬午,迁灵柩于园寝,后主哀苦骨立,杖而后起,自为诔曰:“天长地久,嗟嗟蒸民,嗜欲既胜,悲叹纠纷。縁情攸宅,触事来津。赀盈世逸,乐尠愁殷。......。”
马令《南唐书·仲宣传》录后主所制诗:“宣城公仲宣,后主子也。小字瑞保。三岁,读《孝经》,若成诵然;闻奏乐,辄审音调。宫中燕侍,颇合礼度。出见士大夫,改容顾揖,如成人礼。乾徳二年卒,年四歳。...... 后主哀甚,然恐重伤昭惠,常黙坐饮泣而已,因为诗以冩志云:“永念难消释,孤怀痛自嗟。雨深秋寂寞,愁引病增加。咽絶风前思,昏蒙眼上花。空王应念我,穷子正迷家。’吟咏数四,左右为之泣下。” 其词皆凄婉欲绝,情文甚至,自成一格,不假修饰,非侍臣所能代笔。
瞿兑之《铢庵文存》评曰:后主诚帝王中文学第一也。后主书中述其去国之景状,尤令读者惄然心伤。盖南唐文物政事,犹系人心,亡不以罪,故后之史家,追叙及此,犹不自觉笔端之含泪。若陆氏则目击南渡江山,自然尤富怀古伤时之念。史也盖通于诗者。唐宋以下诸史出自官修,真如断烂朝报,令人读之涔涔欲睡矣。或曰,南唐事本哀绝,故史笔易工。然欧阳《五代史》却无此手笔,何也?良史固应工于文者为之,昔人谓文人不可修史,非笃论也。
开基英雄之主,与亡国衰弱之君,气象虽不同,然以文学论,谁能超越李后主?恰如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所论:
(十五):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,感慨遂深,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;
(十六)词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故生于深宫之中,长于妇人之手,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,亦即为词人所长处;
(十八):尼采谓:“一切文学,余爱以血书者。”后主李煜之词,真所谓以血书者也。宋道君皇帝赵佶《燕山亭》,词亦略似之。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,后主李煜则俨有释迦,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,其大小固不同矣。
(四)梦中忽到江南路
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尤悔一三》载:桓公卧语曰:“作此寂寂,将为文、景所笑。”既而屈起坐曰:“既不能流芳后世,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!”【注:《续晋阳秋》曰:桓温既以雄武专朝,任兼将相,其不臣之心,形于音迹。曾卧对亲僚,抚枕而起曰﹕“为尔寂寂,为文、景所笑。”众莫敢对。】
人生寄一世,奄忽若飙尘,能流芳或遗臭者无多,然而,以夜宴入画,名传千载者惟韩熙载。
(五代)周文矩《文苑图卷》
史言天下大乱,南唐保据江淮,于中原为近,故中原士子纷纷避难江南,如潘佑、高越、卢文进来自幽州,李金全来自吐谷浑,皇甫晖来自魏州,孙忌来自洛阳,韩熙载来自山东,其来奔事迹皆可考。
韩熙载其人,字叔言,北海人,年少放荡,不守名检。时人士自中原至者多已擢用,熙载在京洛,早负才名,乃独落魄不偶,亦不以介意,赋感怀诗:“目前相识无一人,出入空伤我怀抱。风雨萧萧旅馆秋,归来窗下和衣倒。梦中忽到江南路,寻得花边旧居处。”史载,唐烈祖(李昪)受禅,召熙载为秘书郎,侍奉太子李璟于东宫,谕之曰:“以卿早奋名场。疎隽未更事,故使历州县之劳,今用卿矣,宜善自修饬。辅吾儿也。”熙载亦不谢。在东宫,谈燕而已,不婴世务。
元宗(李璟)即位,拜熙载为虞部员外郎、史馆修撰、兼太常博士。熙载不满,乃慨然曰:“先帝知我而不显用,是以我为慕容绍宗也。”始数言朝廷事所当施行者,展尽无所回隐。宋齐丘、冯延巳辈皆侧目,元宗意独嘉之,命权知制诰书命,典雅有元和之风,与徐铉齐名,时号“韩徐”。
契丹入汴,陈觉、冯延鲁福州丧师,韩熙载直言上疏,得罪齐丘朋党。熙载不能饮酒,齐丘诬以酒狂,结果,被贬和州司士参军。
据陆游《南唐书》:熙载才气逸发,多艺能,善谈笑,为当时风流之冠。尤长于碑碣,他国人不远数千里,辇金币求之。然性忽细谨,老而益甚,蓄妓四十辈,纵其出,与客杂居,物议閧然。熙载密语所亲曰:“吾为此以自污,避入相尔,老矣,不能为千古笑端。”坐托疾不朝,贬右庶子,分司南都。熙载尽斥诸妓。后主喜,留为秘书监,俄复故官,欲遂大用之,而去妓悉还,后主叹曰:“孤亦无如之何矣!”
韩熙载为何不愿为相,而以妓乐自污?《靖康缃素杂记·补辑》(二十一)求乞载:韩熙载,本高密人。后主即位,颇疑北人,鸠死者多,而熙载且惧,愈肆情坦率,不遵社法,破其财货,售集妓乐,迨数百人,日与荒乐,蔑家人之法。所受月俸至,即散为妓女所有,而熙载不能制之,以为喜。而日不能给,遂敝衣履,作瞽者,持独弦琴,俾舒雅执板挽之,随房歌鼓求丐以足日膳。旦暮亦不禁其出入,或窃与诸生猱杂而淫,熙载见之,趋过而笑曰:不敢阻兴而已。及夜奔寝者,其客诗云:苦是五更留不住,向人头畔着衣裳。时人议谓北齐徐之才豁达,无以过之。
寻得花边旧居处(韩熙载《感怀诗二章》)(五代)顾闳中《韩熙载夜宴图》
张学庵《夜宴图记》图一:熙载时方夜宴,一长桌设在巨榻前,一小桌遥与榻对,桌上并陈果肴之属。榻颇似今之炕床,惟三面均可坐卧人,中空一部分。厅堂西面,立一大屏风上绘“松泉图”,极精工。屏风前一琵琶伎,坐锦墩上者,是主人宠伎李妹,穿绿衣,系淡红裙,紫色彩金帔,梳高髻,插凤翘,着云头鞋,微微露出。左手握琵琶之弦槽,右执杆拨,半面东向,明目凝注,榻上西面坐。一伎侍立在侧,伎后闲置小鼓一,鼓身殊薄,仄系于三红柱架上。榻右一朱衣少年丰神英爽,倾身远望,此为状元郎粲。一客据长桌北首坐,交手胸前,侧身敛神,作不胜情之状。长桌旁,一客北向坐,身微斜向琵琶伎,侧身右顾,其状若痴。客右袖手立者为王屋山,屋山与李妹,并主人宠伎;屋山艳秀,年可十四五,憨态可掬,衣石青色衣,淡红锦裹身,以玉带约之,此为诸女所无者。一伎与屋山并肩立,年方及笄,长身玉立,丰姿亦绝世;彩金衣,绿锦裙,系朱带。其后立者为两少年,一交手,一握笛,神情并与琵琶声会。交手少年后为屏风,一红裙伎侧立屏风后,仅露半面。尤异者,东端坐榻后,有一卧床,锦帐红被,被凌乱坟起,一琵琶置床头,檀槽外露,殆酒阑去罢,便尔解襟,无俟灭烛矣。(引自台静农《龙坡杂文》)
关于《韩熙载夜宴图》的创作缘由,有两种说法,《宣和画谱》记载:是时中书舍人韩熙载,以贵游世胄,多好声伎,专为夜饮,虽宾客猱杂,欢呼狂逸,不复拘制。李氏惜人才,置而不问。声传中外,颇闻其荒诞,然欲见樽俎灯炀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。乃命闳中夜至其第,窃窥之,目识心记,图绘以上之。
《五代史补·韩熙载帷薄不修》则记:韩熙载仕江南,官至诸行侍郎。晚年不羁,女仆百人,每延请宾客,而先令女仆与之相见,或调戏,或殴击,或加以争夺靴笏,无不曲尽,然后熙载始缓步而出,习以为常。复有医人及烧炼僧数辈,每来无不升堂入室,与女仆等杂处。伪主知之,虽怒,以其大臣,不欲直指其过,因命待诏画为图以赐之,使其自愧,而熙载视之安然。
马令《南唐书》云:熙载才高气逸,无所卑屈,举朝未尝拜一人。初,严续请熙载撰其父可求神道碑,欲苟称誉,遗珍货巨万,仍辍未胜衣歌妓姿色纤妙者归焉。熙载受之,文既成,但叙其谱裔品秩而已。续慊之,封还熙载,熙载亦却其赠,上写一阕《千泥金带》云:“风柳揺摇无定枝,阳台云雨梦中归。他年蓬岛音尘断,留取樽前旧舞衣。”宋齐丘自署碑碣,每求熙载写之,熙载以纸塞鼻。或问之,对曰:“文臭而秽。”喜提奖后进,每见一文可采者,辄自缮写,仍为播之声名。善谭论,听者忘倦。审音能舞,分书及画,名重当时,见者以为神仙中人。
熙载卒年六十九。初,熙载尝使周,及归,元宗历问周之将相,熙载曰:“赵点检顾视非常,殆难侧也。”及太祖(赵匡胤)受禅,人服其识。(陆游《南唐书》)
(作者:成小秦配资网上,1975年毕业于陕西师大外文系;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;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、联合国教科文组织、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从事翻译及教学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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